梁楷 李白行吟图 纸本水墨 81.2cm×30.4cm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
公元742年是李白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,力士脱靴,贵妃捧砚,李白之名传天下。然仅两年之后,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,失意不言而喻,故试图通过寻仙访道舔舐伤口,释放心中的情绪。游王屋山,本想拜访司马承祯,然行至阳台宫方知司马承祯已仙逝数年,苦痛之情可想而知!而司马承祯虽已离世,阳台宫中尚存其所作的山水壁画,画中仙鹤、云气、山形、涧壑,引人入胜。于是,李白有感而发,写了《上阳台》:“山高水长,物象千万,非有老笔,清壮何穷。”此诗不仅描写了王屋山的自然景色,亦是对道家经义的感悟,以及对司马承祯的崇敬和赞叹。
宋徽宗跋《上阳台帖》于卷后
两宋之交,《上阳台帖》流出内府,归赵孟坚(1199—1295)、贾似道(1213—1275)。卷前及隔水上钤有宋赵孟坚“子固”(白文)、“彜斋”(朱文)、贾似道“秋壑图书”(朱文)三印。后为元代大收藏家张晏(元大德至延祐年间)所藏,钤印鉴数方,并书跋于后:“谪仙书传世绝少,尝云:欧、虞、褚、陆真书奴耳。自以流出于胸中,非若他人积习可到。观其飘飘然有凌云之态,高出尘寰得物外之妙。尝遍观晋唐法帖,而忽展此书,不觉令人清爽。当时沈香亭待醉,高力士脱靴,宜多时。”跋文左下钤“逢山彦清”(朱文)、“端本家传”(朱文)二印。
元代杜本跋《上阳台帖》于卷后
欧阳玄(1273—1357),字原功,号圭斋、平心老人、霜华山人。曾任辽、金、宋三史总裁官、翰林学士、光禄大夫。于史学、诗文方面成就卓著。擅书法,行、草学苏轼,刚劲流畅,风度不凡。元代书法家欧阳玄题诗云:“唐家公子锦袍仙,文采风流六百年。不见屋梁明月色,空余翰墨化云烟。欧阳玄观。”下钤“欧阳玄印”朱文印一方。其后有金华王余庆“至正丁亥(1347年)正月”观款,时在“同里陈达氏京师寓舍观志之斋。”又危素识“东阳童梓良仲携此过余金台坊寓舍,获观之,想其飘然有凌云之思”。又驺鲁观款,时在危素寓舍。王余庆,字叔善,金华(今属浙江)人。曾任宜文阁鉴书博士、奉训大夫兼经筵译文官及江南行台监察御史等,以儒学名重当世。危素(1303—1372),字太朴,号云林。金谿(今江西金溪)人,一作临川(今江西抚州)人。博学善文辞。元代书法名家,精鉴赏。与王余庆一同于至正元年(1341)任职宣文阁检讨,后官至参知政事、翰林学士。入明授侍讲学士知制诰。观志斋及金台坊均是江南士人在元大都(今北京)的寓所,故可推知,元代时,《上阳台帖》主要在北方流传,后或随藏家归乡而进入江南地区。
清高宗弘历书《上阳台帖》引首
相似字比较:左一《游目帖》、左二《祭侄文稿》、左三《上阳台帖》、左四《张好好诗》
另有论者,以唐代张彦远《法书要录》、韦绩《墨薮》均未提及李白,从而认为李白不善书,甚至认为流传的李白书作皆伪。这个说法可追溯至宋代的邵博(约1122—1152后)。邵氏《闻见后录》有曰:“世传李太白草书数轴乃葛叔忱伪书。叔忱豪放不群,或叹太白无字画可传。叔忱偶在僧舍纵笔作字一轴,题之曰李太白书。且与其僧约异日无语。人每欲其僧信于人也。其所谓得之丹徒僧舍者,乃书之丹徒僧舍也。今世所传《法书要录》《法书苑墨薮》等书,着古今能书人姓名尽矣,皆无太白书之品第也。太白自负王霸之略,饮酒鼓琴,论兵击剑,炼丹烧金,乘云仙去。其志之所存者,靡不振发之。而草书奇倔如此,宁谦退自晦无一言及之乎?叔忱翰墨自絶人,故可以戏一世之士也。晁以道为予言如此。”(2)邵博听闻葛叔忱曾为李白没有留下墨迹而感到非常遗憾,于是在僧舍纵笔伪作李白书。邵博还论及唐代的《法书要录》《法书苑墨薮》均不载李白之名,并通过李白自负的性格,推论若李白善书,定不甘于隐匿自己的才华,言下之意即李白不善书。葛叔忱,名蕴,字叔忱,处州(今属浙江丽水)人,后徙丹徒。北宋嘉祐八年(1063)进士。长于诗,又特善书,或以淡墨尘纸戏为之,假古人之名,闻者以传,而人莫能辨也。黄庭坚《山谷集》亦言:“李翰林醉墨,是葛八叔忱赝作,以尝其妇翁诸苏,果不能别。”(3)另董逌《广川书跋》:“稿书,世传李太白遗文,或谓谢氏子弟诳武功苏才元所书,更不复详考所出,而推举过重,便谓不减鲁公……世人爱李太白名至伪书一卷,亦声价增重,岂以人可想故耶世人爱李太白名,至伪书一卷,亦声价增重,岂以人可想故耶?”(4)可见,宋代确有不少伪赝李白之作。然若因此而全然否定李白书作未免过于武断。因为这也恰恰说明,李白能书,且为人所喜爱,方有赝作之横行。从另一方面说,黄庭坚、董逌既已能辨别伪书,说明伪书是有破绽的,故而能为人所辨识。事实上,唐代史料笔记中对于李白能书已有记录。如唐人孟綮(生卒不详,唐晚期人)《本事记》中曾记:“玄宗命白为宫中行乐诗。二人张朱丝阑于前,白取笔抒思,十篇立就。笔迹遒利,凤峙龙拿。”又唐人裴敬《翰林学士李公墓碑》言“予尝过当涂,访翰林旧宅。又于浮屠寺化城之僧,得翰林自写《访贺监不遇》诗……又于历阳郡得翰林《与刘尊师书》一纸,思高笔逸。”(5)可见,李白能书,并且善书,其笔下“笔迹遒利,凤峙龙拿”。
相似字比较:左《祭侄文稿》、中《上阳台帖》、右《张好好诗》
金末元初,许衡(1209—1281)跋李白《自书诗卷》云:“第观其草法之神,迅如奔雷,疾如掣电,出规入矩,飞舞自得,即使旭素见之,亦当掣肘逊避。”元人郑杓(生卒不详)《衍极》谓:“太白姓李名白,一字长庚,为翰林供奉……善楷隶行草。”元末陶宗仪(1321-约1412年)《书史会要》亦曰:“李白字太白,一字长庚,兴圣皇帝九世孙,官至翰林供奉。善楷隶行草。”又言“尝作行书有‘乘兴踏月,西入酒家,不觉人物两忘,身在世外’一帖。字画尤飘逸,乃知不特以诗名也。”明初解缙(1369—1415)跋李白《自书诗卷》曰:“青莲此卷,真得草书之三昧者耶?不然,何其如行云流水之无不如意也。”由此可见,李白擅书,且水平相当高,特别是其草书甚至被推崇到与草圣张旭相颉颃的高度。此外,现藏于曲阜孔庙的《送贺八归越》石碑。此碑后有元至正二十二年(1362年)王元鼎题:“唐李翰林送贺八诗,初藏苕州李振叔家,今归宫宝刘公。至正壬寅春,过皖城,公出示。余见其字势雄伟,真有龙跃天门、虎卧凤阕者也。前后有绍兴小印,宋内府物也。公所蓄书画甚富,此帖当为刘氏神品,永宝藏之。仲春六日,金陵王元鼎题。”如王元鼎所题,字势雄伟,用笔跌宕。无论是从结字笔画笔势上看,《送贺八归越》石碑都与《上阳台帖》具有一致性。
《上阳台帖》正文
元代书论家郑杓在《衍极》中认为:“太白得无法之法。”(8)可看作是对李白书风的概括性评断。而《上阳台帖》正体现了不为“法”所束缚的自由、豪放、壮美。清朱庭珍《筱园诗话》尝言:“无法之法是为活法、妙法,造诣至此,则法不可胜用矣。”虽指诗无定法,用来形容李白的字亦无不可。无拘无束,不拘小节,乘兴而诗,信笔挥洒,自成一格。《上阳台帖》可以说十分符合李白豪迈豁达、不受世俗羁绊的性格特点,也与其诗歌中气势磅礴的浑厚气息、奔涌而出的浪漫想象、震撼人心的激越情怀同一音调。正如启功先生所评:“所谓字如其人,李白用笔不循故常、天马行空,与李白的豪迈诗风相吻合,时代风格明显。”后世喜欢用“唐尚法”来概括唐代的书法特色和成就。然而,唐代的书法其实有两种风格:规范严谨的楷书流派和浪漫奔放自由狂草潮流,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美。初唐时期,欧、虞、褚、薛,虽各自有各自的风范,然大抵仍是在王羲之的仪轨之下。经过百年酝酿演变发展至盛唐阶段时,才开始确立唐朝自己的书法新规范和美学标准,完成了由崇王到确立自身书法审美范式的创造性转化。张旭可谓狂放大胆书风的代表。据载,其往往醉后所书,字如飞瀑奔泻,时而浓墨粗笔,沉稳遒迈,时而细笔如丝,连绵直下,气势连贯,浑若天成,开创了浪漫主义书风,展现了以自然天性为追求的创作风格。解缙《书学传授》中谓李白书法传自张旭。“张长史旭传颜平原真卿、李翰林白、徐会稽浩。”(9)此说虽未必可靠,然李白与张旭同为“饮中八仙”,气味相投,时常共饮、切磋,艺术上难免潜移默化、互相影响。
[清]苏六朋 太白醉酒图轴 纸本设色 204.8cm×93.9cm 上海博物馆藏
四、诗、书与酒
中国艺术讲究诗书画印“四绝”“四全”。唐代以前,书法与诗歌虽有时会同时表现在同一创作主体身上,但不明显,也不具有普遍性。唐代时,以“身、言、书、判”为文官诠选的标准,从制度上带动了整个社会崇尚诗歌以及习书风气的盛行。故从唐代开始,书法艺术与其他艺术有了进一步密切的联系,尤其是书法与诗歌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相互影响、相互融合。诗人兼书家,书家兼诗人在唐代,尤其是盛唐时期变得相当普遍。盛唐时期,论书诗得到发展繁荣,诗人喜爱书法,欣赏评论书法,直接参加书法创作,诗中有书,书中有诗,成为盛唐诗坛和书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。中晚唐时期延续了盛唐时期的现象,诗人善书现象更加普遍,论书诗更多出现。李白可谓是其中的典型代表。《宣和书谱》中评价元稹(779—831年)书法时提出“诗中有笔,笔中有诗”的观点。然元稹并无书迹留存至今。而从《宣和书谱》所收唐代诗人书家来看如虞世南、贺知章、张旭,但他们诗歌方面的成就远不能与李白相提并论。最早将李白诗歌评价与其书法联系在一起的或为黄庭坚。其于《山谷题跋》云:“予评李白诗,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,无首无尾,不主故常,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;及观其藁书,大类其诗,使人远想慨然。白在开元至德间不以能书传,今其行草殊不减古人,盖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欤?”(11)黄庭坚谓李白书“大类其诗”,可谓一语中的。《宣和书谱》评其“乘兴踏月”一帖云:“字画尤飘逸”。朱谏(1455—1541)评其《草书歌行》云:“内有豪放之气,宋元以下,拘拘于常律者又有所不及也。”孙绪(1474—1547)评其《壮观》题字云:“字画飞动,如龙骧虎跃,怵心刿目。”顾元庆(1487—1565)评其《天若不爱酒帖》云:“字画豪放”。孔尚任(1648-约1718)评其《李青莲自书诗卷》云:“字法超放,若腾龙翔凤,目所罕见。”清周星莲(生卒不详)《临池管见》评其书云:“新鲜秀活,呼吸清淑,摆脱凡尘,飘飘乎有仙气。”明代许学夷(1563—1633)曾以不同时期的书体特征来比喻诗歌的发展演变:“诗体之变,与书体大略相类。《三百篇》,古篆也;汉魏古诗,大篆也;元嘉颜、谢之诗,隶书也;初唐歌行,章草也;李杜歌行,大草也;盛唐诸公近体不拘律法者,行书也;元和诸公之诗,则苏黄米蔡之流也。”(12)清代乔亿(1702—1788)也认为:“字画有篆隶真草,诗亦有之。古乐府,大小篆也;汉魏晋,隶书也;六朝暨唐初,真书也;鲍明远,亦隶亦草;李太白、颠素之草书也;杜子美、鲁公之真草也……”(13)诗书巧妙相喻,可谓相得益彰,亦是诗书相互影响的一个体现。而其中则是直接将李白的诗歌比作“大草”或“草书”。这些对李白书风的评述均与对其诗风的评述,无论是在精神风貌上,还是在审美个性上都具有一致性。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李白作为诗人书家,为唐代和后世树立了“诗中有笔,笔中有诗”的艺术典型,为其后的书法发展开拓了广泛的新领域,产生了深远影响。而后世亦称李白为“酒仙”。李白与酒,也如他与诗,从未分开过。酒似乎是他的生命,是他感情的物质载体,被他融入诗中,成了他诗歌的灵魂,当然也应当融入他的书法中。饮酒可“益爽气”,增添“气干虹霓”的豪情;亦可解忧解愁,一吐胸襟;酒后兴酣,心态最为自由洒脱,也有利于迸发出超人的智慧和灵感,达到妙造自然、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,释放了他天才的创造力。唐代文学家任华于《杂言寄李白》中赞赏李白诗书曰:“或醉中操纸,或兴来走笔。手下忽然片云飞,眼前划见孤峰出。”满腔豪情、势如江河的壮美。唐人孟綮《本事记》所记李白于宫中填词,亦是“拜舞颓然”的醉后所书。可见,在李白身上,酒与书法密不可分。综上,李白的书法中洋溢着一种盛唐人的雄浑豪放之气、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和自由创造的革新意识。他与张旭等一起,在魏晋代书法范式与审美之外,开创了唐代书法范式与审美新境界,张扬了浪漫主义的直率美和自然美。就目前所见材料来看,可以说《上阳台》帖是比较符合李白诗风个性的,基本反映了李白的书风特色,对李白书法的彰显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;单从书法艺术看,亦不失为一件极精彩的、流传有序的古人墨迹。
注释:
(1)《石渠宝笈》卷十三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(2)邵博《闻见后录》卷二十七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(3)黄庭坚《山谷题跋》卷二“跋翟公巽所藏石刻”条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(4)董逌《广川书跋》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(5)裴敬《翰林学士李公墓碑》,载《李太白全集》(北京:北京图书馆出版社,1998年版)。
(6)《宣和书谱》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(7)黄庭坚《山谷内集》卷二十六《题李白诗草后》
(8)郑枃《衍极》,载《李太白集注》,卷三十六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(9)解缙《春雨杂述·书学传授》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(10)李泽厚《美的历程》。
(11)黄庭坚《山谷题跋》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(12)许学夷《诗源辩体》(人民文学出版社,1987年版),第328页。
(13)乔亿《剑溪说诗》,乾隆年间刻本,国家图书馆藏。
(本文发表于《荣宝斋》2022年第12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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